我小时候,我家对门邻居到过年的时候会杀猪,还卖肉。十岁之前吧,有四五年的时间,我看了很多次的杀猪,在我眼下死去的猪恐怕有几十头,有大有小有公有母,以及各种花色。

我小学放学回家的时候,路过路边的一个鸡肉铺,那店只卖生鸡肉,整个的鸡,叫「白条」。我也看了很多次的杀鸡,在我眼下死去的鸡应该也有几百只,有大有小有公有母,还有各种毛色和花色。

杀猪的邻居是参加过越战的老兵,他一米八多的个子,精瘦,很黑,不抽烟却依然有沙哑的声音,络腮胡子又短又硬。我觉得他不像是打过仗的人,他平时讲话可以算得上幽默,但是他浑身的腱子肉,夏天赤裸上身露出来的腱子肉,却又向我展示着他那枪林弹雨血雨腥风的过去。按辈分我管他叫哥,新诚哥,虽然我父亲按年龄也可以管他叫哥。

新诚哥大腿里还留着弹片,取不出来,每年国家补贴一万多块钱。

过年的时候,新诚哥会先买上一窝猪,在家里养几天,预备杀。他杀猪要有好几个帮手,但是动刀子的只能是他。一盘大石磨作底,几个男人钻进猪圈,看准了预备要抓的那头猪,两个人在前两个人在后,用铁锹上拆下来的榆木棍子先把猪放倒,然后迅速用绳子绑住猪的前腿和后腿。

注意,这个时候猪圈里可不止一头猪,猪圈不大,却有四五个成年男人和十来头发疯似的猪跑来跑去,人不出声,但猪可不管这么多。不管现在是要被抓的还是以后要被抓的,大家都在痛苦地吼叫着,我觉得那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无奈,和惊恐。就这样,在震天响的猪的叫声中,某一头猪被人放倒了,被人迅速地绑住了前脚和后脚,然后躺在地上做猪打挺的动作。放心,它起不来的,它太肥了,所以起不来,也正是因为它够肥,人才杀它,才吃它的肉。

我新诚哥有的时候进去抓猪,有的时候不去,我印象很深,他有三把刀,挂在那个大石磨旁边的一个铁架子上。三把刀,一把窄刃有尖的杀猪刀,一把大号的弯刃的像是菜刀的开膛刀,一把又厚又大又黑还有暗红色木柄的斧子,那是剁骨头的,尤其是腿骨。他去抓猪的话,就先把刀磨好,用一个看起来很光亮的铁棍,来回摩擦那把有尖泛光的杀猪刀,曾曾作响,然后挂到架子上。他要不去抓猪,就别人一边抓,他一边在外面磨刀。

看了几十头猪被抓出来,也看了恐怕有上百头猪的在其他猪被抓走时候的反应,我特别信奉一句话,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因为猪和猪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有的猪,会被吓得大小便失禁,瘫软在那里,有的猪誓死挣扎,整个身子仿佛是一条鱼,扭来扭去,甚至于有的时候可以延缓自己的死期,有的猪就鬼得很,一直趴在猪圈的最角落里,没人进去,就在那里观察外面的动静,有吃的就窜出来大吃两口后立刻再回去,而一旦说有人进去,它会发疯似的尝试着从猪圈门那里突破,逃出去。你说它没有智商,说它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是不相信的。我小时候很喜欢吃扭来扭去那种猪的肉,甚至是聪明猪的脑髓,我觉得它越动,肉就吃起来越好吃,越耐嚼,而聪明猪的脑髓也会让我变得更聪明,我吃它的时候也很虔诚,觉得它很神圣。

猪被绑起来前后脚了,人却没办法把它搬出来,只能抬。用刚才绊倒它的那条榆木棍子,串起来前后腿,在两腿交叉的三角形顶点的地方把猪倒吊着抬出来。猪这个时候依然会动,扭来扭去,但它扭得越厉害,腿就越疼,不过看起来它是不怎么在乎这些的,它一般都会发了疯似的伴随着杀猪似的叫声拼命摇,然后我新诚哥上来对着它脑袋就是一闷棍,不摇了,只是哼哼唧唧。为什么叫 “一闷棍” 呢?因为那个声音是真的发闷,咚地一声,能感觉得到,结结实实打在了肉上,棍子结实,肉也结实。如果木头棍子一棍子下去猪不昏,那就换铁棍子,还不昏,那就多摔几棍子。一般的猪,一下子的木头棍子也就送走了,不用受第二回罪。

猪晕了,抬到大石磨上,让它侧躺着,不解开绳子,只抽出棍子,然后我新诚哥拿着杀猪尖刀对着脖子就是一刀,利利索索。那年头穷,猪血不舍得浪费,刀口下面放一个盆子在地上,里面装点高浓度盐水接猪血。我新诚哥刀捅进去,转一转,来回上下左右动一动,这个时候血就开始喷了,刀柄、手和手腕上都是血了。放血的口子足够大了,刀子就拔出来,让血自己倾泻。血汹涌澎湃,哗哗的就涌出伤口喷到下面的盆子里。盆子周围大概有方圆一米多的地上都是溅出来的红色的血点子。猪躺在石磨上,不怎么动,至多也就是刀子捅进去的时候动一动,翻翻头,但是绝对不会有大动作。四条腿绑的结结实实的。

等几分钟,猪就永远都不会动了,它死透了。我看了几十头猪,从活蹦乱跳拼死挣扎到只剩一口气躺在那里呻吟,也吃过了几十头猪的血,和肉,拿十几头猪的猪蹄外面的指甲做灯玩,或者吹起来十几头猪的膀胱作鼓敲。

再后面的流程就有点血腥了,我不再写了,反正大概的也就是把整个的猪用第二把和第三把刀割成超市肉红色灯下面成块成块的肉,分好类。对了,还要给猪褪毛。整个过程比前面的血腥的多,也有趣的多。

再说说杀鸡。简单说说那家鸡肉店的情况吧,店主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挺干净,就在街边杀鸡。我没有驻足专门盯着他看过他杀鸡,都是凭我小时候那双 2.0 的眼睛远远的从几十米开外开始看,看到我走过去他家的店为止。他就在街边码着一排笼子,笼子里面是活鸡,还咯咯叫,甚至挤来挤去地想找东西吃。偶尔可以看到来送鸡的车,车上拉着一层又一层的笼子,里面也都是活鸡,咯咯叫,低头啄。

男人很轻松从笼子里抓出一只鸡来,一般是拿住翅膀或者脖子,不过无所谓,因为最后他都是要拿着鸡脖子来杀死它的。他一手拿着和我新诚哥杀猪刀差不多的一把刀,另一手攥住鸡脖子,鸡会来回动,翅膀来回呼扇,整个身体抖来抖去,但是男人手掌很有力,任凭鸡再挣扎,它的脖子和头却在男人手里基本不动。男人没玩过刀,一看就不利索,每次都是来回割好几下鸡脖子,才把鸡随手丢到一边,然后随即再去捉下一只鸡,杀。被丢到一边的鸡会继续扑腾翅膀,甚至跳来跳去,也搞得周边有很多血。鸡血和猪血不一样,猪血可以接大半盆,鸡血只能接小半碗,而且接起来还特别费劲,一般没人会去特意收集鸡血,除非拿它来打。鸡血和猪血看起来也不一样,猪血显得更红,深红,鸡血显得好像水分更多一点,红也是水汪汪的那种红。

被割喉的鸡,来回扑腾扑腾,不动了,整个过程大概一分钟吧,然后就开始褪毛。褪毛用机器,不用传统的方法。忙的时候,要杀的鸡太多,男人就会直接把割喉过的鸡丢到旁边的机器里。机器下面是长方体,上面是圆柱体,圆柱体中空,里面有很多犬牙交错的搅拌指,而且可以转,高速转。鸡就丢到中空的圆柱体里面去,褪毛。一高速转起来,鸡毛满天飞,湿了的还好一点,比如沾上了血的,就会贴在机器壁上。鸡死透了还好,关键是经常有那种还活着的,刚被割了喉的鸡,也被径直丢到了这机器里面。机器转,有噪声,但这噪声远远盖不住里面金属和蛋白质相碰撞的声音,更盖不住鸡残存的生命所发出的惨叫声,而且那惨叫声一声比一声无力,一声比一声痛苦。

那店门临街,门前靠右一点,也临街,是店主人杀鸡的地方。那儿对面有一棵大大的梧桐树,梧桐树下比较阴凉,一般太阳照不到。那一块地方,遍地鸡毛,而且土的颜色也比较深,应该是经年累月血染出来的吧。一只褪好毛的鸡卖二十多块钱,大一点的要三四十,前几年店主的儿子刚结婚,在县城里买了房,也买了车。

现在人都物质生活富足了,往往有一种错觉,蔬菜肉蛋都是超市里长出来的,都是冰箱里长出来的,而不是活生生的生命。我小时候吃过宰杀半个小时以内的猪肉,也吃过还温着冒着热气的猪血里加一大把糖再加一些开水做成的东西,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吃到这些,猪不容易,所以我要吃干净,不能剩也不能浪费,因为猪长肉不容易,死得也很痛苦,这肉来之不易,人不容易,猪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