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老兽医还是在小学时候,他是个鳏夫,老伴早就死了,有个闺女。

以前村里还养猪养羊,也有养牛的,少一点。猪羊牲畜除了吃草也吃五谷杂粮,跟人一样也会得病;人得了病拿着绿色的小新农合本,去医院,去卫生所,有医生给瞧病,拿点药,严重一点的打打针,再要不然就挂吊瓶,可牲畜得了病可没地方专门给看 —— 别说没有,就是有那时候也没钱给牲畜看。

这就得叫老兽医。

老兽医黑,瘦,平时戴个绛蓝色的鸭舌帽,显高。他除了下村走街串巷给牲畜看病,平时也不出门,都看不见他。他头些年骑着个大轱辘的电动车,药水码黑色皮包里,挂车把上,针筒放后座的小塑料盒里头,最前面车筐里面再塞点给牲畜口服的药片。车不大,滴里当啷东西不少。一来,他就喊门,说是给小狗打针的来了 —— 实际上他给猪看病也这么喊。

我记事那时候,家里猪病了,母猪下的小猪不吃食,一天不吃,两天不吃,三天不吃就得找老兽医来了,那还没电话,得到他家喊他去。他凑巧还不在家,出门给牲畜看病。他家就一间屋,大门都没有,院子用柴火的栅栏围起来。屋里很黑,没几件家具,半面墙和半个屋顶都被柴火灶冒的烟熏黑了。

白天大人都干活,得等晚上人才有空给猪看病。一开始先开点药,使蒜臼子捣捣,把药末混猪食里让猪吃,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要吃上两三天不管用,还得打针。老兽医把他那个黄色的塑料针管隔热水里烫烫,插上针头,抽点药水,就往猪脖子上的软和肉上打。晚上黑,就拿手电筒照着打。猪本来皮就泛白,手电筒一照就更白了,反光,晃眼。小猪扭来扭去的,眼睛还咕噜咕噜转,边挣扎边叫,小猪一叫老母猪也呼哧呼哧喘粗气,站起来,在猪圈里头一圈一圈走。

要打针还不好,一天不好,两天不好,三天不好也就不再看了。

我高中那时候基本家里就不养猪养羊了,牛更不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没空伺候这些牲畜,有的人觉得剩饭倒了怪可惜的,就喂只狗,要不然就在院子里跑几只鸡,运气好还能拾几个鸡蛋吃,不过鸡喜欢弄得满院子都是鸡粪,有的人家爱干净就不养鸡。我家那时候有条狗。

狗也病。那年冬天我从学校回来,一进门,狗不叫唤了,趴一堆树叶上不出声。我放下东西走近它看看,还睁着眼。晚上母亲回来我问她狗怎么了,她说狗病了,打电话叫老兽医来,老兽医说冬天有瘟,小狗烂嗓子,吃啥都疼,光能喝点水。我母亲煮了稠稠的面汤,放凉了,喂给狗,狗长那么大可能还没吃过那么好的饭,但它也不肯吃。母亲说还得给它看,她打听到说哪个哪个村有卖这个药的,专治小狗烂嗓子,一顿就好,她给狗买去。

“要不管用呢?”
“那也给它看了,不管用也没法,那你啥办法,看也给它看了。”

等我下回再回家,狗就没有了,说是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给老兽医了。

我想起来我小时候,有次和俩大人坐在村南头乘凉。村南头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地前面是条路,路很长,在村头坐着能从视线这头走到那头。我挖土玩,俩大人闲聊天。那时候玉米刚长起来,还不到人膝盖高,远远地,就看到一辆电动车从视线这头开始慢慢走,往那头去。

一个大人说,“那是给猪看病的那个老头吧?”
另一个大人说,“是,那不车把上挂着他的皮包哩。”

“他媳妇死了多少年了,没再找吧,一个人,过着也怪没意思的。”
“没听说找,也是,一个人,回去黑着灯,连个做饭的都没有,怪没意思的。”

那时候我还不懂,不过,现在的我知道,那老兽医和动物打交道这么多年,一定感受到了动物身上那种旺盛的、不可遏制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像是野草一样,会发了疯地生长、蔓延、自我修复的生存状态,是有口吃的就能活的面向生活的希望。

暑假里回家,听说老头找了个老伴,他给那老太太的猫看病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