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家店了。

现在时间还早,五点多不到六点,去哪里吃早点?和朋友俩人火车上哐当哐当一夜跑了两百多公里,从大明湖到衡水湖,肚儿早就晃荡空空。

station

难说衡水的早晨和济南的有什么额外的不同。出了站,大街上三溜达两转悠,悠悠然之间,世纪初的玉绿色墙面玻璃,不很大的站前广场,探头招徕客人的出租车司机,全都像是从济南和我们一起打包好乘绿皮火车穿越过来的一样。不远处停着几辆卖煎饼果子鸡蛋灌饼的小车,旁边阿姨扭过头看我们,但我不想在车站附近吃东西,也就把这唯一明显的不同给错开了。

车站走出去两条街,一家开着的店都没有,大早晨的。

上次这样觅食,还是在小学跟着出车的时候。在路上一直跑到天渐亮,泛红,就能看到路边早餐店开始竖起来大蒸笼或者大汤锅,但是都还没上火出汽。停下车,问老板有饼有汤没有,都说太早了还没上锅,大早晨的。

这会儿也找个路边小早餐店吃一口算了,大早晨的。

第一节 哈,是吗,添汤说话啊

我是标准的农村娃,不是城市孩子,频繁下馆子吃饭那是读大学以后的事。不过,小时候经常和亲戚出车,我也就吃过不少十几块解决温饱问题的路边店。

以我 22 年的人生经历来看,店大体分两种,一种是我读大学以后经常出入的城市化元素浓厚的以连锁餐厅为代表的现代饭店;另一种则是充满店主个人特色因此上下限均极高的市井小街深处的苍蝇馆子 —— 我口中的这种路边小早餐店就是后者的一个小分支。

跑车拉货的司机出门在外,不一定吃好,但有限的价钱里一定要吃得身暖肚饱。国道省道乡道,大车小辆,365 个 24 小时,每分每秒都有要草草填饱肚子继续赶路的司机:或许还包括他们的老婆孩子。司机跑的是一个江湖路远,今天吃饭的地方可能此生不再见,也有可能间隔几小时再过路打尖,总之是一个捉摸不定的缘聚缘散,熟客新客没什么特别的不一样。

十几块还要身暖肚饱,饼子和热汤就成了性价比最高的东西,一个顶饿,一个暖身。饼不像包子馒头,一般都是死面直接上火烙或者过油煎,少了那些空空洞洞自然瓷实有货。火烧和油饼是最常见的,也是最费口牙的,不好咬,也不好嚼,略微年长一些的司机都得泡汤吃。热汤不比饼,花样多多。一锅羊骨头加上水,咕嘟着几个小时,来客了就盛出一碗,加上一两羊肉或者羊杂,再撒点香菜末,就是所谓羊汤。汤是原味,盐糖味精胡椒粉这类的调味料每张桌子上都有,食客自己按口来加。羊肉换成牛肉,再添点粉丝豆皮,就是牛肉汤。有的还有现沏的胡辣汤、鸡蛋汤,总之是那点热水比货多,货是拿来借个味的。

有的店没支大锅熬汤,只有点寡淡的稀粥,最有味道的也就是鸡蛋汤。这种的,老板往往就会在饼上下点功夫,把烙好的饼切丝再加点胡萝卜丝或者土豆丝下锅炒几下,叫焖饼,有的还给放几片菜叶。焖饼之余还有烩饼,大差不差,熟饼再下锅打个转没汤也好下肚。还有的店干脆把饼汤归一起,给你来一大碗刀削面或者拉面,煮好的面上浇上一勺高汤,不够汤能再续。包子油条豆腐脑反倒是少数了。

司机停车放水,坐店里一顿狼吞虎塞,东西顶到嗓子眼了就停,点上支烟,抬头喊声 “算账”,眼睛看来转去,心情好了和旁边人搭几句话 ——“兄弟哪儿的”,“往哪儿去”,“前面哪儿哪儿路糙(指治安不好)不好走”,或者干脆一边呼噜呼噜喝着面一边和声骂几句,“老娘的!前两天从这儿过,壕里又翻辆大车!这破几把路啥时候修修,罚款呢?”

车跑,但一间或伶仃寂寞或大隐隐于市的门面房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restaurant

就这家店了。和朋友进去,大叔正啪啪摔面,大块面团在不锈钢案板上揉过来甩过去。

“老板,这会儿有饼有汤吗?”

“有,都有。你看你吃什么。”

“来一个全羊杂,饼的话……”

“饼我给你免费,喝汤一个烧饼免费。”

“那我们两个就俩全羊杂,再来一瓶饮料。”

“诶好,饮料那边,喝什么自己拿。”

我和朋友坐下,大叔过来给我们送俩杯子,问热吗热的话开风扇,我说没事不热,他就回头继续摔面。除去多出来的偶尔的油煎噼啪声,钢铁案板和富有弹性的面团碰撞出的啪啪声响彻依然。

在车上哐当了一夜,我这会儿又渴又无力,倒了杯饮料仰脖子喉结动两动喝下去以后才有精力环顾四周,打量这家心血来潮选定的小店。

这家店是前面两种的融合。

没有特别的装潢,但桌椅板凳也不凑合,餐具码放整齐,空调没开却有不止一台的风扇。最重要的,桌子上居然贴有桌签,这在我之前的经历中从未见过。

不过,另一方面,桌上的四合一调料盒,没有消毒柜统一分装却散放在桌上的一次性竹筷子,以及桌角零落的剥好的大蒜,还有最重要的,那种大汤锅在早晨散发出来的特有的雾气和味道,都向我诉说着这就是我从小吃到大的那种路边小店。

正犹疑间,我又是一杯饮料进肚,恰好大叔的汤也送到了,还有我和朋友的俩烧饼。

“慢用啊,小心烫,添汤说话啊,汤不够”,说着,穿一身灰黑色衣服、头发略微显白的大叔回过身去拿了什么,又立刻回来,“香菜。”

在我们桌上放了一整碗的香菜。

soup

“我这汤是原味,纯天然熬出来的,你们吃什么口,盐调料自己放啊,味精孜然胡椒,还有香菜。”

我抬头看向大叔,笑说,“嗯好的好的,大叔我也是从小跟家人出车在外面,我也是吃这个长大的,看着这些我也都很熟悉,很亲切。”

“哈,是吗!” 大叔面露笑容,“放点韭菜花,这个韭菜花也是内蒙的韭菜花。”

…………

临离开,我过去结帐,大叔正坐在店门口剥蒜,一粒一粒地。

出了门,店门口多立了张小黑板,上书,“8 点前喝羊汤赠烧饼”。

第二节 俩孩子过去餐车充电了

昨天晚上十点多,我和朋友俩人正在学校操场上瞎溜达。临近毕业,各种离别伤感的情绪涌过来,加之我的特殊经历,我被氛围裹挟着,很上头。

黑暗中,旁人步履匆匆,跑意正浓,我却没什么精神,和朋友说,“现在我就觉得,怎么着都不好,心里空落落的,没个着力的地方,不知道要做什么,要去哪儿,未来会怎么样。加之有些东西有些人毕了业大概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就更惘然。”

沉默中,低头走了半圈,朋友道,“要不然出去走走,在这儿呆着确实氛围挺伤感的。”

我心想干脆今晚就出去,“今晚不回宿舍了?看看现在还有票吗,找一班时间合适的火车,今晚出去转转,明天白天再坐车回来。”

朋友说,“行,我看看。”

“那先回宿舍手机什么的充点电,再拿个身份证就出发!”

朋友说,“上了车就把该想的都想想,下了车就全都丢了。”

晚上没有高铁,也走不远,普速车最近几班发车的基本都在十二点前后,看了看最近几班火车,最后敲定去衡水,五点多钟到站,之后在那儿吃个早餐再转转,八点有回程的高铁。事出匆忙,来得急走得也急,为赶上在楼管大爷门禁之前出宿舍楼,我手机的电其实也没怎么认真充,象征性地插了一会儿就走人了。带上充电器耳机还有必要的证件,叫了辆滴滴就直奔大明湖站。

“师傅,我能不能提个请求,咱别在大明湖北门过去。”

“怎么了,伤心之地啊?失恋了?”

“差不多,咱就尽量别去那儿走,要实在不方便那去那儿也行,不给你出难题。”

路上没什么人,当时不算深夜但也近十二点,灯明星烁,我坐副驾上看着车外的济南城,颇有点像是一百多年前那个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驾着马车和去世十多年的恋人、岳父一起拉着复仇对象去犯罪地点的杰弗逊・侯波(Jefferson Hope)。那晚过后,侯波通过复仇完成了自我救赎,而我和侯波不同,我是在寻找与自我和解的方式。

氛围有点低沉,车走到经十路,我没话找话和司机说:

“师傅都这么晚了您还出车,也不容易啊。”

司机像是吃了菠菜,突然亢奋起来,话匣子打开了:

“容易?谁容易啊?生存就不易。你就像马云,那不也是谈项目几天几夜不睡觉,他容易吗;那海里的鲸鱼,它容易吗,谁有它大,那不也是让那藤壶长的它满身都是。你就像你们,你们就算有几个亿,那不都这个点了也还在外面奔波吗,容易?哪儿容易了。活着,生存,就都不容易。”

“也是,都不容易。”

“师傅您不是济南本地人吧,听口音。”

司机没搭我的话茬,反问我,“你是济南本地人吧?”

“我不是,我聊城的。”

“那你可没少在济南待啊,说话啊感觉啊什么的,都跟济南人一样,在这儿上学了?”

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

“我孩子调来济南工作几年,我也跟着来了,跑跑出租。济南这城市啊,真好啊,你看这路,这规划,这大城市,多好啊。”

车下高架,身旁的大明湖北门一晃就过,我刻意不去朝路的两侧去看。司机油门一踩一松,路东头的大明湖站就该减速进站了。

进站发现上次进京赶考坐的 D762 还没发车,凌晨十二点才过几分,候车大厅里逡巡一番,啃了个鸡腿也就车到站人上车了。

train

上车后倒没心思再去惆怅了。车厢里人走人流,找到我们的位置坐下,对面是个正在用报纸蒙头睡觉的大叔,头朝窗,腿蜷着,半个脚悬在过道上。开车前,我们在前后两个车厢里略微走了走,众生百态。一部分人倚头大睡,一部分人刷手机消磨时间,还有抱着 surface 在加班做表的,人就像他们的穿着一样各不相同。

待到发车,坐定,我开始找周围的电源给没电的手机充电,却惊然发现该车居然没配备电源?!我用仅有的一点电量去查我所在车次车型的电源信息,最后发现只有乘务员休息室和餐车配备了电源,且整个餐车车厢只有一个。

要命。

liao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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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十二个小时,又回到济南

rail

do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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