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和以前一个上级吃了顿饭,老领导做东让我帮个忙,这面子得给。

没别的,之前交接到新人手里的工作新人弄不利索,把老上级脑袋憋大了好几圈。老上级说要做一,新人说一怎么怎么条件不成熟,得加钱做二,领导说好,钱也批了,结果做出来是个四,连三都不是,一问就是时代变了,彻彻底底把我那老领导训得没脾气。

饭桌上就这事开始,三四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扯了不少淡。

老领导见我们哗哗倒苦水,他顶头上司事妈一个天天加班啦,他同事之间互相扯皮相爱相杀啦,他俩学生分分合合考研二战失败找他大哭求助啦,他莫名其妙替大老板扛了多少多少雷啦…… 三十多岁的男人,嘴里塞着块炒大腰子哼哼讲,边讲,边用手拿着筷子上下翻飞打姿势,腰子吃完都不顾得再夹一块,直到最后一声「哼」出来,下一块腰子才进嘴。

我越听越乐。

老领导有俩女上司,一位姓文一位姓解,文女士一眼望去都是干练和大方,解女士则让人满眼凌厉和利落,文为正解为副,两位女士直接领导我那老领导。

某次公差返程,三人组加另外两人共五人,同乘火车打道回府。两位女士的大小包我领导必然充满绅士风度地通通接过手来,手提脚拎,一行人算是挪到了火车站。也许是火车五行偏金还属火,文女士进站后突然说想要买水果,我领导本来就被大包小包坠得脑袋发涨,听这句话眼睛又一瞪,生生又提上来一口气把头像个气球一样憋起来了,他深呼吸一口,试探性问一句,「这儿也不好买,要不咱上火车再说?」文女士若有所思又略带点小失落地点了点头。

「哥,我跟车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咱这么洋气的!」餐车服务小妹小臂捧脸,膝盖往下弯,伸直了十根手指头才一脸崇拜地看着我领导,我领导肚子正疼,努着嘴道,「妹妹,你一盒给我便宜几块也算,一块也行,一盒五十,五盒怎么着这个二百五也太恶心死人了」,「好嘞哥!我给你便宜两块咱都行!」

两位女士归途玉手轻拢樱桃慢捻莓,抹罢枝来复挑叶,痛哉妙哉!

又是某次公差,我领导和他两位女领导还有两位女领导的领导一行人外出聚餐,解女士见店内一瓶红酒,四下里说一句「呀这酒可是好酒,这是樱桃酿的」,领导大手一挥,安排是也!文女士及在场其他女士一开始并无在外喝酒的打算,但见解女士酒已斟下,不得已也边嘬牙花子边笑脸相迎地说得陪各位小酌半杯。

酒场规矩就是不喝便滴酒不沾,若喝便喝个痛快,切忌欲拒还迎让人讨厌,女士一般除外,拥有豁免权。此时酒未三巡,菜亦未齐,领导们正「轮敬」,解女士却每轮只抿一小口,惭曰不能喝多。待到轮敬结束个人自由单走时,解女士却仿佛品出了酒中的樱桃滋味,必要让领导痛饮,畅饮,好似不然不足以评品这瓶樱桃红酒。

事后,文女士每提及此事时,必以足抢地。

而在日常工作上,解女士就不像喝酒一样随机性这么强了,她特别喜欢建微信群,深夜有个工作上的想法立刻就能一杆子插到底直接艾特下属们,比如我的老领导。有次周日深夜,理论上已经是工作日周一了,她在群里连发数条消息并逐个艾特下属们,而下属们也仿佛是和领导的逐个艾特心有灵犀,逐个地不回复。天亮上班,解女士第一个把我老领导喊到她办公桌前质问。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睡着了呀」。
「那你现在看到了吗?回个收到」!
「好的,收到」!

解女士瞬间发出小女生般的怒嗔,「在群里回」!

我老领导除去这两位女领导之外还有个男同事,两人平级,日常相爱相杀,外部风平浪静则内斗不断,内部一致对外则必是解女士有所动作。男同事姓土。

土同志有个怪癖,每有大型活动之前,学生做好的 PPT 土同志都特别认可,「行,挺好,做得没问题!」而一旦活动开始彩排甚至有领导入场了,土同志必定会火速发现原稿中的某处错误甚至不符合他当下审美之处,他轻伤不下火线,以迅雷只等领导掩耳完毕之势冲上讲台进行最后的修改工作。

有次,场下坐满了平级部门的同事们,土同志正在把他的这个方法论落实到具体行动上的时候,我老领导对讲台说了一句,「那谁,把土老师改 PPT 赶紧拍下来,年终总结要用的」!场下同事们无一遗漏都听了个清楚,哄笑一片,全场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领导还问我入党否云云,说这事当初我没找他他也没提,没办利索还有点小愧疚,我说我申请书都没交,领导立刻表示他释然了,不愧疚了。我开玩笑说我要有认识人再考本单位就找他联络。

领导的苦水倒得像是臭豆腐的卤子,乍看不能直视,实则细细咂摸满满都是生存的智慧和现实的印迹,自然只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有人爱之彻骨有人恨之入髓罢了,但这不妨碍众多的人同时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怎么说,酒足饭饱之后即要替人消灾解难是也,奈何新人们的情商属实是有点让我这个老学长替他们捉急啊,为之奈何?奈若何奈若何,顺其自然是也。否则,老领导估计也不必要请客返聘我们了……

故事讲到这儿是不是就要结束了?按逻辑来说是的,这条线已经收束完毕,可以升华结尾了。但是现实生活不讲逻辑,至少不讲人自以为的理性逻辑,它有它自己的运行方式,众多小概率事件同时都可以对这个看似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的生活逻辑链条造成完全无法预测的影响。这种无法预测,这种宿命感,某些人称之为「命运」。但我同时又是个工程师,我不相信「命运」,那么,有趣的事情就又来啦:

晚上我突发奇想,拉着朋友去到了这座城最为繁华的那条步行街上,吃了两样来到这里这好几年都未曾品尝过的本地小吃。在某著名传统菜馆门外吃完我们的小吃后,我们又和前几次一样在周边漫无目的地瞎转悠,走着走着,发现旁边楼上大书:GUCCI,朋友提议放弃原有路线进去探索一番,我也打着只要我不付款你就摸不清我多穷的思路,一头扎进去那旋转门了。

奢侈品店就是不一样,香氛都透着慢慢的贵的味道,奢华这种词语都不足以形容里面的装修氛围,我对它的形容是,让人有一种回去换身西装再进来的冲动。

我们在扶梯旁边一处很有设计感的楼层功能指示牌上发现顶层有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就沿着看起来就干净许多的扶梯攀层而上,直至顶层那扇设在扶梯出口处的紧闭的厚重大门。

「来错地方了,准备班师回朝」!

然而缘分这种东西妙不可言,我们又发现了另一处少有人至的电梯,正欲闭门,又进来三个中年男人,我习惯性地透过电梯墙上的反光观察他们,发现他们两个人戴爱马仕腰带,另一个人戴劳力士手表,有钱淫呐!

又到顶层后,好戏开始。

三个男人在我们前面出电梯,直奔左前方鱼贯而去,我跟他们出来,赫然发现电梯左侧是一个类似夜总会或酒吧性质的娱乐场所,摇曳的彩色灯光和复古的黄铜家具伴着极有情调的音乐都在向我诉说着这一点。场所门口站着两个身材样貌俱佳的迎宾小姐,都穿着很显身材的紧身全白职业套装,头发也打理得极为利索。

我只听到一声甜甜的「您好」,为首的男人就跟着更靠近场所门口的那位小姐进去了,另外两个人后面跟随,然后后面是我。

我发现前面不太像我们要去的地方之后停住了脚步,我一愣,此时另外那位远离场所门口的迎宾小姐以更甜的语音向我打招呼,「您好呀,您请进」,看我犹疑,「您想去什么地方?」我眼神下意识从场所内移出,花了十分之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身材丰满脸型圆润,扎着礼仪头化着浓妆,烈焰红唇甚为耀眼,一双大眼睛有明显的眼线和睫毛膏。

她边说,边向我迈了一两步,并向我所在的方向欠身,使我和她的距离拉近到半米以内,我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我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我虽然不是没深入接触过女性,但这样明显经过统一培训的让人透甜骨酥的话术和动作我自认为还是招架不来,更别提我背后还有个从未谈过恋爱的朋友…… 那话的语气里也分明透露着把我视作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孩子的忍俊不禁。

我有点语无伦次,我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我…… 我乱…… 随便…… 瞎逛逛」,就转身又向电梯走回去。朋友看起来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我往回走他也往回走,我们发现电梯走廊远离那地方的尽头两侧还有两扇门,二话不说就推门而入。进门后,像是刚从雨中进来的人一样长长舒了一口气。

里面是个书店,我和朋友随便转了转,我找了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居然没有《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放在了「其他文学类别」一栏中,真是让我这个小时候还想着找个俄罗斯女朋友的人莫名生气。旁边畅销书倒是不少。我们最后翻了翻诗词,又到书店对面的那些家居市场转了一圈,感叹了感叹一定不能带未来女朋友来这种地方,就又从书店进来的那个地方出去了,经过文学专栏的时候我还不忘以鄙夷的眼神又找了一遍陀思妥耶夫斯基。

打开门的时候,我心里只想再看一眼那个漂亮的迎宾小姐,所以开了门,按好电梯,我就往走廊尽头方向去看,居然换人了。两个新人,标准的迎宾站姿侧立在场所一侧,身体肃立双手至于小腹之上,而且从侧面看去衣服更显身材了。奈何,我刚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观察细节,她们两个对面的那个电梯就出来了三四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我的目光被他们吸引过去了。

男人出来,两个迎宾小姐立刻九十度鞠躬,同时以刚刚那样甜美娇柔的声音说,「您好」!然后靠近场所的那个迎宾小姐伸手做个请的姿势把客人引导进去了。也不知道第一位客人是喝醉了还是身体不舒服,亦或是故意的,刚进门他就把手臂搭在了那位迎宾小姐的背上,另一只手也顺势从胸前穿过来,整个人环抱着迎宾小姐亦步亦趋地往前走。小姐制服是纯白色的,男人衣服是深色的,特别清楚。深处,还有其他白色制服的服务人员到处走动着。与此同时,另一位远离场所门的迎宾小姐头都没往里扭一下,依然保持着专业的站姿。

我当场大为震撼,错过了一班电梯都浑然不觉。

我进入电梯,整个人是呆滞的状态,我看朋友也有点类似的感觉,我问他你看到里面发生什么了吗,他说看到了。

楼下是一场青年女性画家的艺术展,那些画我们第一次扶梯上来的时候都看过了,画的都挺不错,有几张水彩和油画我还很喜欢。电梯行至一楼,是 GUCCI 的专卖店,稀稀散散有几个穿着时尚的女生结伴在边走边看。我们出来旋转门,外面就是这座城最为繁华的那条步行街,店门口停着一辆保时捷卡宴,旁边是一辆奥迪 A7,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和店里的寂静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回来的路上,我全程没说话,我前面是个女生,在修自己的自拍,从鼻梁到嘴唇,再到额头和发梢,都一一细细调整。我望向车外,看着路上来往的车流,路边花花绿绿的巨幅招商广告,还有和男朋友或者独自再或者互相结伴行走的女生,总觉得有种莫名的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很少有这种我自己都难以表达的感受。

我在想,把今天的见闻整理一下写成小说吧,这就是这篇文章。这是小说,所以故事都是我凭空捏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