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说来已久,但是印象依旧清晰,像是那个老兽医喊我父亲名字的声音一样具有穿透力。前几天夜里,失眠,看到了微博上某个宠物博主发布的他宠物猫不吃东西的微博,瞬间想起了这件发生已久的事情,感觉值得写下,遂挖坑,现填之。

高中某个冬夜的晚上,我从学校回到阔别月余的家,当时父亲在外地,母亲还没下班,妹妹读小学寄宿在姥姥家,我独自一人,打开灯,躺下熟悉一下家的氛围和感觉。

外面很黑,是一种昏暗的黑,还有雾,就类似一种黑雾一样,甚至可以说是梦境,你完全不知道那种黑暗中能有什么,只觉得它随时可以冒出一些让你不明所以的东西来。我放下行李箱,躺了一小会,可能还没有从在学校的那种紧张高压气氛中缓和出来,我仍旧不怎么适应到家的感觉。

外面有人喊着什么,听起来是个老头子,可能是喊对面邻居家吧,我懒得动,门外又黑又冷,我只想多躺一会。但是这人为什么喊起来没停?昏黑的冬夜,我躺在有着惨白却还不怎么亮的房间里,外面一个老头子的声音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十分规律和有节奏,我心生犹疑,我还是起了身。

我走出房间,发现那人喊的是父亲的名字,「杰」!「杰」!「杰」!我更忐忑。打开大门,一个老头子的脸在白炽灯的暗黄色灯光下出现,他穿着很厚的皮衣,带着帽子和耳罩,又瘦又高,身体后面停着一辆老式电动车。我问他怎么了,找我父亲有什么事,他说给小狗打针,小狗不吃食,我母亲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我一下子认出来了,他是华坤。

农村没有宠物一说,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养猫是为了捉老鼠,养猪是为了卖肉,养鸡鸭鹅是为了下蛋,而不论什么动物,也同时都拥有一个特殊的作用:解决馊掉的、坏掉的或者人不吃的剩菜和剩饭。动物会生病,每当邻居家的小猪或者我家的狗病了,大人们总会给一个戴着深蓝色鸭舌帽的中年人打电话,那人骑着一辆臃肿的电动车 —— 车头的车篓里是各种药,中间的大梁和车把上挂着几个黑色皮包,皮包里还是药,车尾原本可以坐人的地方,放上了一个塑料盒,里面是一些大号的针管。他一般晚上过来,因为白天大人们要工作,然后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给动物打针。如果运气好,几针下去动物可以恢复健康,运气不好,打几针以后也就不会再打了。打我小时候记事开始,至今,一直都是这样。

我赶紧把华坤迎进门来,他显得好老了啊,佝偻着腰,说话有气无力。我想起了大约小学时候,有一次,几个长辈和我坐在门前聊天,我们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延伸到地平线,只有中间有一条直来直去的路。远远地,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骑着车从路的这头到那头,单调的农田背景下,构图十分清晰和简洁。有长辈说一句,「那是华坤吧?一个人」,「也是,一个人媳妇死了也没再找个人,过着也挺没意思的」。我面前这个人,就是华坤啊,他刚才一说完,我的记忆立刻被唤醒了,想起了他孤独的一切。

他从车后塑料盒里拿了一个大注射器,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感觉发黄,他让我倒点热水,烫烫针头。我这才注意到,我家的那条白狗,自我回家一直都没有出声。我问华坤怎么回事,他说,「它嗓子烂,它也嗓子疼,它不吃食,你喂它它也不吃,它只喝点水,这是今年冬天的瘟疫,前两天旁边村刚死了一个小狗,打针没打好,谁知道呢」。华坤按住狗,他兑好药剂,在白色的暗暗的灯光下,透着雾气,给狗打针。打完以后,他说明天他再来,我和他道别。

老兽医走了以后,我蹲下,摸了摸狗,看着它。它应该还是在我小学的时候,我和姨姨家一个弟弟骑着车牵着它,它跑了十几公里才到我家。它来了以后大人们大多都说它很傻,因为它见到人就疯狂地吠。我记得我曾经特地观察过它湿润的鼻子,它的牙,它的尾巴,它的肚皮。它活蹦乱跳的时候,我一靠近它,它就会主动翻出肚皮,蜷着腿,表示臣服。我相信它不傻,因为有一次没生人过来但是它却也叫个不停,我出去看,发现原来院子里爬进来一条蛇。链子栓着它,它只能无能狂吠,同时身体不停前冲,我不敢想象如果没链子它会怎么样。在我发现蛇以后,它就不再叫了。

后面我就不多说了,我也尝试着喂了它几个饺子,一些泡软的馒头,但是它只喝水。母亲说她再去另外一个地方去买点药,尽力给它治,但是治不好也没办法。父亲听说它病了,说这病叫口蹄疫,不好治。我妹妹,没做表示,只是问我,狗是不是可能要死了,我说是。很久以后,我发现我妹妹手机里有几张狗的照片,我问她这是不是你拍的,她说是,因为狗快死了。

第二天中午我回学校了,等下次再回来,狗没有了,我问母亲怎么处理的,母亲说逐渐就不行了,最后给华坤带走了,走的时候还有一口气。我颓然,但没有落泪。

每当一些动物被放开束缚它们的绳子,我都会惊异于它们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的时候的那种惊讶,它们迅速舒展腿脚,跑来跑去,身姿轻盈,仿佛在飞。它们眼睛里那个时候有光。虽然,一般来说,不就它们就又会被重新束缚在一两个平方米之内活动。动物天性喜欢自由,但是对这些被束缚的动物来说,它们的一生就一直有绳子,它们不懂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广阔天地,什么叫撒欢狂欢。更有甚者,狗是关在笼子里的,十分逼仄,或许能见阳光都困难 —— 因为它们体型太大,攻击性太强,容易吓到来人,一般的绳子可能束缚不了它们,所以只能用笼子。

我不觉得动物没有它们的意识或者思想。在这条白狗之外,我家还养过另外一条特别可爱的毛茸茸的小狗,我那时六年级,每天下午放学时间它都跑到街口等我,和我一起回家。它还有个玩伴,是另外一家的另外一只小狗,它是深蓝偏黑色的,那只狗是土黄色的,或许俩狗还是异性朋友呢,它们经常在一起玩。它很聪明,晚上比较冷,它知道自己找个毛绒绒的化纤线团里睡觉,我妈早晨起床的时候,偶尔它还在那里睡着呢!我妈一过去,它就醒了,然后跑来。但是,也正是聪明,我爸有一次发现它睡在化纤线团里,提起来就把它丢出去了,落地咚的一声。我妈说,它爬起来之后一开始还会走,但是一会儿以后就慢慢趴下了,再然后就没气了。我过去看的时候,它蜷着腿,侧躺着,和睡着了一样,只是鼻子上有苍蝇。为此,我妈还和我爸大吵了一架,我妈把我爸骂了个狗血淋头,我能感觉得到,我妈眼角有泪花。后来,那只土黄色小狗还过来找过它几次,它在门外汪汪叫,不过来了几次以后也就不来了。我十分讨厌暴戾恣睢的暴力,十分讨厌,更讨厌不问清楚事实就凭情绪化的猜测付诸报复性实施的行为,特别讨厌。

后来,那位博主的猫去了宠物医院,拍了 x 光片,恢复了健康。我回想那条白狗,回想那位老兽医独自一人在有雾的冬夜里孤独地回到一片黑暗和沉寂的家,脑子里思绪万千。生命是如此之繁茂,它生长在田地里,生长在院落里,人是生命,狗是生命,植物也是生命。生存环境很恶劣,但是大家都在努力活下去,收入或许一天也就十几块钱,买不起更适合自己的三轮电动车,有钱也还要留下来给子孙,留给自己死后买棺材,但这不妨碍老兽医独自活下去,不妨碍他在那样的环境中依然努力工作。我想,他和动物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必然也能体会到那种旺盛的、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吧。

努力活下去。